1. 引言
日本五山文学时期,汉学兴盛,无数僧人前赴后继入华,或为求法,或身负使命,或游览名胜,广交贤人。明初,东南沿海倭患严重,倭寇屡屡侵扰。为解决这一问题,明太祖下令海禁,并派遣使者前往日本,以求共同解决倭寇问题。此时,日本因长期内乱,社会经济受到严重破坏,急需恢复,而海禁使得幕府在对明贸易中获利大大减少(方安发,1988) [1] ,永乐二年(1404)明日两国正式缔结贸易条约,开始勘合贸易。这些与明交往船只上的日本使节,便是熟悉汉文化的五山僧侣,他们与条约缔结前入明的求法日僧们共同称为“入明僧”。据木宫泰彦统计,在明朝约三百年间,入明僧共计一百一十余人(木宫泰彦,1962) [2] 。日僧们游览中华大地,感受风土人情,明代中华风物在其眼中是怎样的呢?本文将以诗文中的地理名词为线索,在留有诗文的入明僧绝海中津(汉诗集《蕉坚稿》)、鄂隐慧?(汉诗集《南游稿》)与翱之惠凤(汉诗集《西游集》)三位禅僧中,以有“五山文学双壁”之一美誉的绝海中津为例,以求从其诗文中窥见入明僧的明代地理书写特点与其中含有怎样的情感。
2. 绝海中津与其汉诗
绝海中津(1336~1405)是日本室町时期临济宗梦窗派禅僧。十三岁时上京,成为梦窗疏石(1275~1351)的侍者,在天龙寺修行。梦窗圆寂后,移入建仁寺,后挂锡建长寺,拜于青山慈用、大喜法忻门下。应安元年(1368),三十三岁的绝海中津入明,先师从湖州道场山万寿寺的清远怀渭(?~1375),后入杭州中天竺法净寺的季潭宗泐(1318~1375)门下,任宗泐的烧香侍者,得宗泐赐名“绝海”。后升任藏主,并辗转于杭州灵隐寺、湖州道场山,周旋于用贞良辅、清远怀渭之间。洪武九年(1376),受季潭宗泐引荐,绝海在英武楼竭受明太祖朱元璋召见,被询问徐福庙之事。绝海作《应制赋三山》一诗,得明太祖御赐和诗,其诗才深受明太祖赏识,获得赏赐并允许归国。归国后于应永十二年(1405)圆寂,留有《绝海和尚语录》与汉诗集《蕉坚稿》。
在明约十年间,绝海精进禅法的同时向高僧贤人学习汉诗写作,“其汉诗代表着五山文学乃至日本中世文学的最高峰”(高兵兵,2021) [3] 。除前文中受明太祖赏识外,明朝高僧们也肯定其才华,如为《蕉坚稿》作序的道衍认为绝海诗“清婉峭雅,出于性情之正。虽晋唐休彻之辈,亦弗能过之也”。日本学者江村北海(1707~1782)赞其诗“非但古昔中世无敌手也,虽近世诸名家,恐弃甲宵遁”。上述古今人物的评价,可见绝海及其汉诗在五山文学中居于代表性地位,因此,绝海诗文中的明代地理书写也具有一定代表性。
在对地名进行考证的基础上,本文整理了《蕉坚稿》中的明代地理书写总览(表1)。本文中的地理书写主要分自然地理与人文地理两大类。自然地理如山川河湖,人文地理如建筑、地名。对诗人作品中的地理书写的探究可以把握诗人与地理的互动。从表中可见,绝海诗中的明代人文地理书写多于自然地理书写,在空间分布上呈现出一定的集中性,如江浙沪一带的自然与人文书写较多。下面就各项类别中的诗文进行例举分析。
3. 《蕉坚稿》中的明代地理名词
(一) 自然地理
1) 河流与湖泊
从地理位置上看,南方河湖占据了很大部分,如?川、鄞江、浣花溪、西湖和三泖。这与绝海的在明活动轨迹密不可分,也是绝海诗中地理书写的整体特点。“三年天竺客,一日?川归”(《送俊侍者归吴兴》)“夜宿中峰寺,朝寻三泖船”(《送良上人归云间》)“路自近关经北固,舟随遥水到西湖”(《送云上人归钱塘》)中与友人分别的不舍,“吴地诸山游锡遍,鄞江
Table 1. Classification of Ming Dynasty geographical terms in the Syokenko
一病寄音遥”(《悼端侍者》)对空间阻隔的无奈与友人逝去的悲痛,这些都是绝海在江南踏足过的地方,而浣花溪与辋川则作为抒情背景,展现其深厚的汉文学储备与功底。“风前添色鹃啼血,雨后寻香蝶梦迷。丽色佳词古无具,春心愁绝浣花溪。”(《赋海棠寄西故人》)“杜鹃”“浣花溪”与“丽色佳词古无具”表明绝海对杜甫诗歌中没有海棠花的猜想――愁。杜甫“五载客蜀郡”,而蜀地多海棠,为何杜甫诗歌中从未出现过海棠?这件事自晚唐诗人郑谷发现后,引起了文人们诸多猜想,如梅尧臣认为是“吟遍独相忘”,释了惠觉得“杜陵才短没篇章”,杨万里认为“少陵未见欲如何”等等,绝海见海棠花思及此,加之自己与友人隔海之遥,便把心中思绪投射在了“愁”字猜想上。“(前略)千古诗中画,辋川休独专”(《呈湛然静者并谢画》)该诗乃绝海为答谢僧人湛然静者为自己作画题诗所写,诗中“辋川”并非真正的河流,而代表王维,即赞扬友人的诗画水平之高,可与王维媲美。
2) 山
山与其说集中在南方,倒不如是集中在江浙沪一带,皆是绝海曾亲踏之地,且除四明山与孤山外,均带有明显的佛教文化气息,这与绝海的僧人身份是分不开的。如径山、天台山、天目山自不用说,“永安率堵知何处,小?峰西落日悬。”(《拜永安塔》)契嵩禅师(1007~1072)之墓――永安塔便位于小?峰上。着墨较多的“南山”和“北山”,如《宿北山故人房》《春日寻北山故人》《南山新居故人持?茗见赠遂留之宿》《新秋书怀》中均有提及,据学者高兵兵考证,绝海诗中的“南山”与“北山”狭义上是指中天竺的南北山峰,“北山”也常代指灵隐寺一带的寺院,而绝海所居天竺寺一带的寺院则统称为“南山” [3] 。前文有提,绝海入明后辗转追随季潭宗泐最久,但后来宗泐去往径山,绝海当时却仍留在中天竺“南山”,自然感孤寂,与“北山”友人的交往给其旅居生活和心灵以不少慰藉,故而多有描写。
(二) 人文地理
1) 建筑
类型上主要为寺庙与古迹。寺庙有如“中峰、天竺、中竺、少林、东林、龙河、宝石寺、永安塔”,古迹有如“多景楼、岳王坟、姑苏台、和靖旧宅”。寺庙这一特点正是因绝海的僧人身份,中竺、天竺、中峰、龙河(即天界寺)、宝石寺、永安塔,都是绝海曾驻足的寺庙,寄托着绝海不少的情感。如中竺寺作为绝海停留最久之处,给予了绝海诸多影响。在拜入全室和尚(季潭宗泐)门下后,绝海得师赐名,后又升为藏主,得到了阅读大量汉文典藏得机会,这对绝海的汉诗创作产生了很大影响。对恩师,绝海有“一别三年信不通,南京书札到中峰”(《祚天元京师书至喜而有寄》)自南京而来的书信的喜悦;宗泐归来时又作《中竺全室和尚自京师还山作诗以献》表达自己的祝贺。对友人,有“长怀天竺寺”(《冬日怀中峰旧隐》)的思念;而寺庙本身在绝海眼里却是“松树风飘子,药栏雪损苗。幽栖诚所爱,生理却无聊。一笑问真宰,百年何寂寥”的荒凉。据义堂周信记载,“大明开国仅十一年,天下诸道诸寺观,大半遭火未复”。 [3] 中竺寺的荒凉便是因此而来了。“事业不将形质朽,贯花遗偈少林春”(《悼简上人》)中,少林承载着绝海对“简上人”这位同乡的惋惜;“早晚归来龙河上,从师问道是良图”(《送云上人归钱塘》)与《四明馆驿简龙河猷仲徽》中的天界寺里住着绝海挂念的好友;唯独不同的是“东林”:“东林香火沃洲鹤,逸轨高风谁敢攀”(《山居十五首次禅月韵》),这组山居诗是“次”唐代诗僧贯休(832~912)的《山居诗》“韵”。贯休创作《山居诗》时正居江西钟陵,东林指东林寺,其“香火沃洲鹤”代表着前人高僧的积累,故此处的“东林”承载着绝海以贯休等高僧为榜样,对其高洁品质赞赏的情怀。
对于古迹,绝海在表达上多借助了历史典故表达感情,可以看出其扎实的汉文学功底。这里具体分析一下。
首先是西湖附近的《和靖旧宅》(上村观光,1992) [4] :
雪霁孤山鹤未归,荒凉旧宅数枝梅。
先生高风不可见,得见梅花可矣哉。
雪停后的孤山,仙鹤还未归来,荒凉的旧宅里还有数枝梅花,和靖先生的高风亮节已经不能目睹,能看到这些梅花已经足够了。
林和靖乃北宋著名隐逸诗人。性孤高自好,喜恬淡,勿趋荣利,隐居西湖孤山,终生不仕不娶,惟喜植梅养鹤,自谓“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人称“梅妻鹤子”。诗的前两句是对环境的写实描写,是绝海探访此地后所见。后两句表达了对林和靖品行的赞颂,尤其是最后两个语气词加深了感叹之情。
同样是西湖附近的古迹,绝海对《岳王坟》 [4] 的感情却是不同的:
深入朱仙临北虏,不知碧血瘗南州。
垅云空映吴员庙,湖水无期范蠡舟。
四将元勋俄寂寂,两宫归梦谩悠悠。
他年天堑人飞渡,添得英雄万古愁。
朱仙,即朱仙镇,岳飞曾在此以五百背嵬军打崩金军,取得大捷,却造秦桧陷害,被宋高宗一天以内连发十二道金牌召回;吴员庙,指伍子胥辅佐夫差,但夫差听信谗言,不纳忠谏,终逼迫其自杀。范蠡助力勾践灭吴后,深知居朝堂不可能得善终,遂远离权力,泛舟湖上;四将指岳飞,韩世忠,刘?,张俊四位将军;两宫指金人入宋,北宋灭亡后被掳往北方,均惨死他乡的宋徽宗和宋钦宗。用典丰富的典故,却均恰到好处,正如学者陆越评价:“全诗句句有史,字字含情,爱憎分明,褒贬混却,语言清朗,气脉贯注,格律严谨,感情畅达,用典贴切,意蕴深厚,堪称咏史律诗中的佳作”(陆越,2002) [5] 典故点明了史实,又表达了绝海对岳飞遭遇的感叹,最终落在一个“愁”字上。
来到江苏,绝海登临多景楼,游姑苏台,这些承载着中国历史兴衰的古迹,引发了绝海的感慨:
《多景楼》
北固高楼拥梵宫,楼前风物古今同。
千年城堑孙刘后,万里盐麻吴蜀通。
京口云开春树绿,海门潮落夕阳空。
英雄一去江山在,白发残僧立晚风。
多景楼 [4] ,即北固楼,背对甘露寺,面临长江。北宋年间,米芾于此题书“天下江山第一楼”,由此多景楼闻名天下。绝海登楼望远,景致一览无遗,想到三国时群雄割据,孙刘在此地的传说。南面铁瓮城城堑,万里长江中满载着盐麻西来东去的船舶,云雾散尽后绿树成荫的城郭,潮水落下后,夕阳中江面空阔的海门,江山仍在眼见。然而英雄故去,时间的流逝让绝海十分感慨,不忍离去,想到自己入明多年,也叹自己乃“白发残僧”了。
时移事易,物是人非的感慨还有绝海凭吊姑苏台时:“麋鹿群游华丽尽,江山千里版图移”。姑苏台始建于吴王阖闾,后经夫差续建,历时五年乃成。建筑极华丽,规模极宏大,耗资庞大,以供吴王夫差奢靡娱乐。《吴越春秋》卷九《勾践阴谋外传》载:“使道路常有死者,街巷哭声不绝,百姓困乏,军士痛苦……”。而就在夫差逍遥快活之际,越国向吴国发起进攻,占领了吴国,而夫差也自刎而死,他耗以八年心血而建的姑苏台被越兵付之一炬。姑苏台的辉煌与兵燹,表明了吴国的兴衰。对这样的历史,绝海写到:“忠臣甘受属镂剑,诸剑愁看姑蔑旗”。夫差用属镂剑赐伍子胥自刎,姑蔑与越国联盟共灭吴国。这样的王朝兴衰,绝海最后用一个“凄”字,表达心中的感叹与伤怀。
对于这四首怀古诗,也有学者认为,结合时代背景,绝海赴明时正值明朝建立伊始,中华大地历经元末的乱世之战,一片凋零景象。当时的日本也正处于南北朝的内乱时期。所以这些诗句,尤其是尾联抒情部分不仅是对当时的感慨,也表达了身在乱世之中的绝海对世事无常的慨叹(任萍,2013) [6] 。
2) 地名
地名中,“姑苏、吴兴、平湖、南京、钱塘、云间、越中/百粤、京口、江南、吴”均在江浙沪一带,证明绝海在明游历地主要集中在此。在这些地方,如前文分析,绝海结交友人、拜高僧师、学习禅法、凭吊古迹。遥远的“蜀”地是绝海登楼后对三国历史的感怀,“朱仙”是对岳飞遭遇的叹惋,“衡寒远向信阳归,送别北风吹云飞”(《送希南上人归信阳省亲》)中,远在北方的信阳是希南上人的故乡,充满绝海对其归家路途的担忧与祝福。
4. 结语
以上通过对《蕉坚稿》中的明代地理名词梳理,可以看出,无论是自然地理还是人文地理,在空间分布上多集中在江浙沪一带。这与绝海的禅僧身份是密不可分的,毕竟自宋设立的“五山十刹”中绝大部分名寺古刹位于此,高僧大德与文人雅士交往密切,也多出没于这些寺庙。为求法而来的绝海,也自然会在其中辗转。对于地理与绝海的互动上,主要有以他人前往地,居住地为背景,表达对他人的离别、悼念、祝福之情;以自己居所为中心的日常生活、滋味感受;以古迹为中心的吊古伤怀,感叹自怜之情等。这些地理名词反映了绝海中津的入明行迹,展现了其深厚的汉文学素养,为中日文化交流、中日佛教交流史实提供了佐证。
入明僧绝海中津《蕉坚稿》中的地理名词分析
摘要:本文以入明僧中的代表人物绝海中津为例,梳理其汉诗集《蕉坚稿》中的明代地理名词,分类为自然地理与人文地理两类,主要为山川湖泊、建筑地名,对绝海中津的明代行迹有了整体概览。在梳理与分类的基础上,对于不同类别进行了空间分布特点上的总结,并结合具体诗文,对不同地点与绝海的情感互动进行解读。
关键词:绝海中津,入明僧,蕉坚稿,汉诗,地理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