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Introduction
《醉翁亭记》是北宋文学家欧阳修的代表作之一,用词考究、朗朗上口、骈散结合、工整对仗,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具有极高的文学和研究价值。众英译本为其对外传播增添了鲜活的生命力。英国著名汉学家和汉语典籍翻译家翟理斯曾著有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此书被称为第一部中国文学史。于此书中,他翻译了一些经典的文学名篇,《醉翁亭记》便是其中之一,该译文入乎其中,确切把握原文的行文风格与美感,又出乎其外,考量英汉双语的形合意合之差异,较好地实现双语转换与交流,使译文地道自然,广为目的语读者接受。《醉翁亭记》相关英译研究或以某一理论为依托进行整体性研究,或聚焦单一维度进行重点研究,例如,陈亮从刘宓庆先生提出的翻译美学视角对其英译本进行美学赏析 [1] ;詹绍霞从句法这一单一层面,对比分析英汉句法特点 [2] ,而尚无学者从英汉语之间形合意合差异的角度对《醉翁亭记》开展研究。
在全球文化交流空前繁荣的今天,“讲好中国故事”、推动中国文化对外传播已经成为国人共识,作为以实现文化交流为目标的不同语言符号间的转换活动,翻译于其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英汉双语分属不同语系,在构词、造句、成篇等方面各有不同,主要表现为形合意合之差异。在中化文化走出去的过程中,如何成功外译中国文学,这不仅受意识形态、主流诗学、赞助人等文化因素的影响,更取决于英汉双语之间的语言差异,即形合意合差异。因而,一部作品的成功外译必然离不开译者在语言层面上的把控。英汉语之间的形合意合差异一直是翻译界重要研究的话题之一,受到学者的广泛关注,相关研究聚焦于不同类型的文本,探究原本与译本之间的形合意合转换。冯树鉴研究科技文本中意合与形合在句法上的转换 [3] 。黄雨琪在形合意合视角下,从单一维度出发,根据英译汉和汉译英中连词的具体翻译现象对英汉互译中连词翻译问题进行了整体性的研究 [4] 。汪明以《兰亭集序》英译本为例,探究文学作品及其译本之间的形合意合差异问题 [5] 。邱际阳探讨了商业合同翻译中的形合与意合 [6] 。孙文选、杨淑云对形合意合的原因进行深层探讨,并将其归因于主语逻辑与谓语逻辑之间的差异 [7] 。总而言之,当前研究主要聚焦于某一特定维度,多维分析较为欠缺,且大多分析偏重句法、对词汇和篇章关注不够。而且,若要探究《醉翁亭记》原语向目的语靠拢而形成的意合转形合现象,就必须回归两种语言本身,从最能体现两种语言之间形合意合差异的词法、句法和语篇着手开展研究。因此,本文从形合意合角度出发,以翟理斯英译本为研究对象,结合具体例子从词法、句法和篇章三个维度重点探讨《醉翁亭记》英译的形合意合转换。
2. 形合意合
2.1. 形合意合概念及特点
本文将先行介绍何为形合与意合。关于形合意合的概念,多位学者都给出了相应的界定。连淑能在其《英汉对比研究:增订本》中指出,“所谓形合,指的是词语或分句之间用语言形式手段(如关联词)连接起来,表达语法意义和逻辑关系……所谓意合,指的是词语或分句之间不用语言形式手段连接,其中的语法意义和逻辑关系通过词语或分句的含义表达” [8] 。英语英语造句偏重形合,而汉语恰恰与之相反。著名语言学家王力在其书《中国语法理论》中表示形合指的是语言的遣词造句传意依赖于其形式手段,而意合则是更依赖语境、逻辑关系以传意,无需借助形式手段加以衔接 [9] 。总而言之,从上述学者对形合和意合的定义可以看出,形合和意合的差别就在于是否用语言形式手段来组词成句。
美国学者E.Nida指出,英汉双语在语言学上最明显的一个差别就在于形合与意合之对比 [10] 。英语以形达意,汉语则以意驭形。英语以动词为核心,以主谓结构(SVO)为主线来组词成句,各种成分都各司其职,句子成分划分一目了然。通过语言形式手段衔接句子;而汉语以时间和逻辑顺序或事理顺序来组词成句,句子之间以语言的内在逻辑和意义相互衔接而非表层的语言形式手段,因而语言更为简约、意义上具有隐性连贯。英语从属于印欧语系,有曲折变化;汉语从属于汉藏语系,无曲折变化。因而,英汉双语呈形合意合之别,且各具特色。下文将从词法、句法和篇章三个维度切入对其各自特点进行对比陈述。
首先,在词法方面,英语具有丰富的词汇类型,包括冠词、介词、连词等,能将词组、句子以及段落很好地衔接起来,而且英语词汇有形态变化和时态变化,如人称、名词的单复数、动词的非谓语形式、数等方面的形态变化;而汉语多用实词,虚词以及充当衔接手段的关联词较少,汉语词汇无时态变化和形态变化。
其次,在句法层面,英语句子以“主?谓”结构为主线,“多枝共干”,其他成分通过各种连带关系依附在“主?谓”这条主干上,呈现树状结构,句子成分一目了然,而且英语句子呈现“右开放式”结构,形同孔雀,定语、状语等成分常常置于主干之后。英语多错综复杂的长句和复合句。而汉语是“话题?评价”式语言,“话题”是评价的对象,常置于句首。若话题隐含于语境或上下文之内,则可以将其省略。“评价”出现在话题之后,对话题加以说明、解释或质疑。因此汉语不必向英语一样严格按照主谓结构来组词成句,汉语中如主语能成分可以视语境有所省略,句式安排也较为零散、灵活。也可以说,汉语也表现为“板块”式结构,句子内部的成分呈现并列状,无明显的主从关系或逻辑衔接词。汉语句子呈现“左开放式”结构,状似狮子头,包括定语状语在内的修饰成分常常位于句子主体前。汉语多散句和流水句。
再次,在篇章层面,英语依靠关联词和连接词这样的过渡词来衔接句与句、段与段,以形成结构完整、逻辑清晰的语篇。语篇中的句子仍是以“主-谓”结构为主线,主语、谓语各司其职无有缺失,篇章中同一主语反复出现时,讲究换词求雅,以代词、近义词、上义词等词汇进行代替以免重复,增强篇章连贯性和可读性。与之相反,汉语较少使用关联词、连接词、代词,相同表达可以重复出现或直接省略,篇章逻辑更多地依靠表层语义表达和深层意义传达,需要将其置于具体的语境中去体会。以上便是对英语形合和汉语意合的概念和特点进行的对比分析。鉴于英汉语形合和意合之间存在差异的现状,译者便要考虑翻译过程中形合意合之间的转换问题。
2.2. 形合意合原因分析
本文将从哲学和思维方式两个层面来对形合和意合的成因进行分析。一方面,英语和汉语之间存在哲学观上的差异。英语对应西方哲学传统,以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学为基础,着眼概念的形式逻辑,聚焦词形和句法变化,西方哲学着力探究名与实、形式与物质之间形而上的区别,强调“二元论”。英语更关注句子成分、句子之间以及段落之间的衔接和逻辑推演,而且西方哲学传统讲究分门别类,所以英语句子成分划分清晰,各司其职,表现出明显的形合特征。中国传统哲学向来强调整体性,凭借系统评价和综合把握以准确、全面地认识事物。如连淑能所述,道家所说的“天人合一”境界、汉代儒学家董仲舒的“天人感应”以及理学家的“天人一气”等,强调天与人、物与我皆可合而为一成为有机联系的整体。同时,整体性和模糊型的哲学传统也更加强调感悟、顿悟,需要读者深刻体悟文章的深层含义,因而汉语也更强调意合。
另一方面,英语和汉语之间的差异有思维方式层面的原因。中西方哲学传统差异也带来思维方式上的差异。西方传统哲学以逻辑学为基础,强调形式逻辑和“二元论”。在其影响下,产生了分析性和精确性的思维方式,英语句子可以逐级切分不同的成分(如,主语、谓语、宾语等)以供分析,这边是分析性、精确性思维的体现。受“天人合一”、天与人、物与我皆可合而为一等思想的影响,中国人也形成了整体性、综合性、模糊性的思维模式,该思维方式进而影响了汉语的运作方式,使得汉语表达也呈现出整体性、模糊性等特点,意义通过语言的逻辑关系传达而非表面的衔接手段,强调直觉、感悟以及语境等。总之,英语语言遵循历史逻辑,进行排列,大量采用逻辑连接词,因此具有“形合”的特点。而汉语语言更注重整体,源于中国哲学传统思想,如“天人合一”和“天人感应”等,强调直觉、感悟、内在逻辑,形成了综合性、简约语言、模糊语义的意合特征。
3.《醉翁亭记》英译本中意合转形合的分析
本文将在介绍形合意合概念和特点、分析其产生原因的基础上,以翻译家翟理斯译本为例,结合具体例子从词法、句法和篇章三个维度对《醉翁亭记》英译中的意合转形合进行分析。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准确把握英汉双语的形合意合差异,以归化的策略为主开展翻译活动,语言地道自然,有广泛的读者群。
3.1. 词汇层面
词法层面的意合转形合主要表现在词汇的形态变化和介词的增补上。前者指出于语法意义的需要,词汇在排列组合时会发生形态上的变化。英语词形转变主要涉及名词、形容词、动词的性、数、格、时态、人称的变化等,而汉字则无须转变形态。因此,在汉译英过程中,译者要考虑到词汇的形态变化,使之符合目的语语言规范。
例1: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
译文:The district of Chu is entirely surrounded by hills, and the peaks to the south-west are clothed with a dense and beautiful growth of trees, over which the eye wanders in recapture away to the confines of Shandong [11] .
在例1中,译者进行了大量的词汇层面的形态转换,汉语原文中的“山”、“峰”、“林”等名词以及其对应的谓语动词在译成英文时皆做了形态上的转变,将隐形的数量信息通过词汇的形态转变而外显出来。而且,考虑到英语是时间性语言,强调时态的突显,译文也将原文的一般陈述外显出来,译成一般现在时表示客观事实。
例2: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事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
译文:A walk of two or three miles on those hills brings one within earshot of the sound of falling water, which gushes forth from a ravine known as the Wine Fountain, which hard by in a nook at a bend of the road stands a kiosque. commonly spoken of as the Old Drunkard’s Arbor [11] .
英语中介词众多,可以将其分为简单介词、合成介词和成语介词,而汉语中的介词和动词之间并无明显差别。从例2中可以看出,为使译文地道自然,译者在翻译过程中添加了诸多介词作为衔接句子成分的手段之一,将原文中多数动词处理成名词,并用介词进行衔接,比如,译者将“渐闻水声潺潺”中的动词“闻”以介词、名词组合的形式译为“within the earshot of...”,“山行六七里”中的“行”译成“a walk of”以及“峰回路转”中的“路转”译成“at a bend of the road”也是如此。
3.2. 句法层面
句法层面的意合转形合主要表现在语序调整和句式重构上。英语句子以“主?谓”结构为主线,“多枝共干”,其他成分通过各种连带关系依附在“主?谓”这条主干上。而汉语是“话题?评价”式语言,“话题”是评价的对象,总是放在句子开头处,“评价”位于话题之后,对话题进行说明、解释或质疑。鉴于此,汉译英时译者往往需要对原文语序进行调整。
例3: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译文:Morning is the time to go thither, returning with the shades of night, and although the place presents a different aspect with the changes of the seasons, its charms are subject to no interruption, but continue always! [11]
汉语是“话题?评价”式语言,“话题”总是放在句子开头处,而“评价”位于话题之后。原文中先后出现了4个话题,即“朝”、“暮”、“四时之景”和“乐”,按照时间和逻辑顺序展开。译文将以“主?谓”结构为主干,在其基础上变更原文顺序,将原文处理成了以主谓结构为核心且各有复合成分的两个并列句。总而言之,汉译英时,译者要先把握主语,再重新调整汉语原文中的各句子成分,将其以英文惯用的表达方式进行翻译。
例4: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
译文:A cast in the stream and a fine fish taken from some spot where the eddying pools begin to deepen; a draught of cool wine from the fountain, and a few such dishes of meats and fruits as the hills are able to provide, these, nicely spread out beforehand, constitute the Governor’s feast [11] .
汉语句子的一个突出特点是多散句、断句以及流水句。同一句子的句子成分之间以及不同句子之间不以语言形式为衔接手段,而靠其中的语义逻辑关系来组词成句以达意。英语句子与之相反,更加注重句子结构的完整性以及严密性,通过语言形式手段、按照语义逻辑关系,设法令句子各成分严丝合缝、层层递进。因此,在汉译英的过程中,译者常常要聚焦主谓结构,将零散的汉语句子译成结构完整次次递进的英语长句。例4主要表现为句式的重构,译文将3个并列的“话题?评价”式并列流水句按照“主?谓”结构以英语惯用表达重构成一个具有多个从属分句的完整句子,使其结构工整、环环相扣,符合目的语表达习惯。
例5: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
译文:Among them is an old man with white hair, bald at the top of his head. This is the drunken Governor, who, when the evening sun kisses the tips of the hills and the falling shadows are drawn out and blurred, bends his steps homewards in company with his friends [11] .
在此例句中,译者在英译过程中不仅着眼于单一封闭句子里的形合意合转换,不只化零散句为整句,也将完整的多个汉语句子重新组合或拆分。译者将第一句中的“太守醉也”挪到第二句中,处理成名词短语,并以它为主干,将第二句其余成分处理层层递进的复合成分修饰“the drunken Governor”。总之,在汉译英时,总是以“主?谓”结构为主线,将多个散句化为整句或将多个完整化为更为错综复杂的复合句,对汉语原文进行重构以符合目标语读者的阅读期待。
3.3. 篇章层面
汉语通过语义和逻辑关系组词成句,不依赖外在的语言形式手段,因而较少使用连接词和关联词。而英语恰恰相反,依靠外在的衔接手段来造句,包括指称词(it, this, that)、连接词(and, but)以及关联词(therefore, yet, moreover)等。在汉译英的过程中,译者采用了一定的语言形式手段来将内化在汉语之中的语言和逻辑关系显化翻译出来。
例6: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译文:But it was not wine that attracted him to this spot. It was the charming scenery, which wine enabled him to enjoy [11] .
此例句中,原文并无明显的关联词,但究其内在逻辑,存在“不在……而在……”的转折意味。在英译过程中,译者借助关联词“but”将其译成“But it was not... It was...”,使句子的内在的转折关系外显,有助于句子之间、篇章之间的逻辑衔接和语意连贯。
例7: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译文:Drunk, he can rejoice with them, sober, he can discourse with them, such is the Governor. And should you ask who is the Governor, I reply, “Ou-yang Hsiu of Lu-ling.” [11]
例7中,译者为使篇章连贯,使用了多个指称词和关联词。人称指称词“he”顺指“the Governor”和“Ou-yang Hsiu”,指称词“them”逆指上文提到的与太守同行的人们,这两个指称词在避免重复的同时较好地承接了上下文,实现了篇章的连贯。另外,例子中的关联词“such as”和“and”也有助于句子之间、篇章之间的逻辑衔接和语意连贯。
4. 结语
本文基于英汉语在形合意合上的差异,在介绍形合意合概念特点、分析其背后原因的基础上,以英国著名汉学家和汉语典籍翻译家翟理斯的英译本为例,结合具体例子重点探讨《醉翁亭记》英译的意合转形合现象,发现汉语意合与英语形合之差异主要体现在在词法、句法和篇章三方面。首先,词法方面的意合形合差异主要表现在词汇的形态转变以及介词的增补上。其次,句法方面的差异主要表现为语序调整和句式重构,包括将汉语流水句重新组合构建成英语长句。再次,篇章方面则表现为以包括关联词在内的过渡性词语来衔接上下文,将内化于汉语的语义和逻辑关系显化。译者在翻译过程中树立英汉语形合意合差异意识既有助于使其正确理解并表达原文的语义和逻辑关系,又能遵从英语的惯用表达方式,产出地道的英语。另外,译者在翻译过程中,不仅应注意两种语言外在特征,主要表现为形合和意合的差异,而且也要深入理解其内在差异,包括哲学和思维方式上的差异。只有透彻地领悟中西文化、思维的差异,掌握好英汉语言形合与意合差异,如此一来,译者便可以兼顾原语和译语、作者和读者,使得其翻译既有其形,又达其意,架起语言转换和文化沟通的桥梁,从而为中国文学作品的成功外译提供一定的条件。